。施燦月回過頭望見施憶渾身濕透的站在門前，滿臉的水痕，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，哭嚷著：“啊燦姐姐，媽媽不見了，爺爺也不見了。”

廚房裏忙碌的笑娘，探出頭來，安慰道：“啊憶，不要哭啊，你爺爺在碼頭呢，你媽去服裝廠了。應該快回來了。”

“我要找媽媽，我要找媽媽。”施憶哭鬧著。

待到菜起了鍋，笑娘關了火。她走出來，將施憶抱在懷裏，心疼道：“怎麽淋成這樣。“笑娘轉頭對著施燦月說道：“啊燦，去拿一套你小了的衣服給他穿。”

施燦月從房間裏拿了衣服，聽得笑娘安慰施憶道：“不要哭了，等吃了飯，我帶你去服裝廠找媽媽好不好。”

“不要，不要，我現在就要找媽媽。”

“好好好，我帶你去找媽媽。”笑娘頓下身來，給他換上衣服，連連答應道。

站起來那一剎那，笑娘突然覺得一股鉆心疼痛，癱坐在地上。

笑娘的類風濕犯了，受了傷沒有及時治療的腿，一副依然痊愈的樣子。每每陰雨天時，還是隱隱作痛，不時提醒著那段波濤歲月。

施燦月攙扶著笑娘到床上，貼上痛風貼，端來一杯開水，吃止疼藥。施燦月早已熟練。

“啊燦姐姐，你帶我去工廠找媽媽，好不好。”施憶拉著施燦月的衣角，亦如之前，哀求再下一盤棋的小女孩，不懂如何說服別人，只是不停重覆。那時，施憶還不是寡言卻雄辯的少年。

等到笑娘許可，施燦月拿出一件雨衣。

他們騎著自行車，笑娘的大雨衣罩著兩個人。施憶坐在自行車後座上，低頭看著碩大的雨滴擊碎在青石板路上，碎成無數晶瑩的淚花，傾瀉到河道上，嘩嘩流走。他不時地偷偷掀起雨衣，看看外面，不停地問道：“啊燦姐姐，這是到哪裏了。”

數百米的路程，走了好久好久，仿若經過了整段單純爛漫的童年。風雨中的草木，激流裏的游魚，應該偷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反覆詢問。

在怒吼的狂風中，工廠裏聒噪著的機械聲卻不甘示弱。

碩大的雨滴落在鐵皮屋上發出巨大的響聲。幾個工廠裏的小孩圍在一起玩耍，尋找著在雨天覆蘇的蝸牛。觸碰著它的觸角，知道它驚慌得蜷縮在殼裏一動不動，然後，把它放進瓶子裏，想將其圈養起來。

“你們是誰。”見這兩個陌生的同齡人，他們要捍衛這片土地上，所謂他們的領地。

“我要找我媽媽。”施憶還帶著哭腔。

“他是‘活閻王、奪命鬼’家的孩子。”有個孩子說道：“他媽媽就是那個魔鬼的女人。”

“我媽媽不是魔鬼。”施憶癱坐在地上哭鬧起來——嬌生慣養的他這招哭鬧在家裏屢試不爽。

“放屁！你們說什麽呢。”施燦月仰著臉，辮子一甩一甩，

“你是哪裏的孩子。”他們質問著施憶，從來被冠以外來工的孩子，竟也欺負起這個“新的外鄉人”來。

施憶分不清到底是星火璀璨的繁華港口是他的家鄉，還是這個安靜祥和的海邊小港是他的故土。他只想來找媽媽，突然理直氣壯地說道：“我是媽媽的孩子。我要找媽媽。”

“你管我們是誰的孩子。”施燦月拉起在地上哭鬧的施憶，便要往裏闖。

“不行！”他們站成一行，堵住路口。

“讓開，讓我們進去。”施燦月沖上去一用力，將一人推倒在地上。

那個孩子站起，揉了揉摔疼的屁股，也帶著哭腔說道：“施燦月我知道你爸爸媽媽都不要你了，你才寄養在外婆家的。你是個沒人要的孩子。”

施燦月緊咬著下唇，瞪大了眼睛，掄著拳頭望著那個侮辱她，侮辱她啊嫲的人就去。兩個人便扭打在一起。見施燦月占了上分，旁邊的幾個小孩也上去幫手。

“你們幹什麽。”一旁冒出來的小強將扭打成一團的他們分開，解救了寡不敵眾的兩人。

“讓他們進去，不然我揍你。”

“小強，你應該跟我們是一夥的。”那個小孩提醒小強之間的關系。

“讓開！”小強大吼一聲。

施憶一眼就望就找到了母親。那個埋著頭守著縫紉機的女人，金黃色大波浪的頭發像是掀起驚天巨浪般的顯眼。

“媽媽！”

她驚愕著瞬時的目光放空呆滯，下意識的將滿身泥濘的兒子摟在懷裏。施憶被推倒在水窪中而濕透了。兒子身上冰冷的水刺激著她的神經，奪眶而出的淚珠流過臉頰卻炙熱得發燙。

低頭一瞧見了施憶穿著美少女戰士的衣服，顯得有些怪異。衣服上破了一個洞和手上紅色的印痕。本想責問：你怎麽跟別人打架了，話到嘴邊卻心疼地問道：“你怎麽到這來了，手疼不疼。”

“我不疼，媽媽你怎麽哭了。”

“沒有……媽媽沒有哭”她慌忙地在臉上擦拭，手中殘留的布色畫花了臉，像極了高甲戲中粉墨登場的醜角，帶著哭腔：“你怎麽知道媽媽在這啊？”

“是笑娘啊嫲說的，啊燦姐姐帶我來的。”

她這才註意到一旁的施燦月滿身泥濘，咬著牙，皺著眉，氣呼呼的模樣。

見在母親懷抱中的施憶，施燦月兇惡的眼神中卻有些許羨慕。

五九、偷龍眼燦月上樹，寫遺書亦汝怪病

雨過天晴，風煙俱凈。

天山共色，草木生香。

笑娘又喝了一口熱水，鉆心的疼痛微微緩解，藥開始起作用了。當時一個錯誤選擇，而背了一輩子疼痛，天公真是愛開玩笑啊。恍惚間，聽得“啊嫲”的叫喚，奔進來的施燦月蓬頭垢面，一身泥濘。

“野丫頭！”笑娘不得不又板起臉來：“你又和別人打架了？”

“他們說我是沒人要的孩子。”施燦月低垂著小辮子，喃喃答道。

心口一堵，笑娘一句話沒答上來。她似乎忘記腿的疼痛，緩緩走到施燦月身旁，抱著她，摩挲著她的小辮子：“你怎麽會沒人要，啊嫲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？”

“那為什麽他們還說我。”施燦月擡起頭來，眼底映耀著琥珀光澤，話音中帶著哭腔。

“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。啊嫲會一直在你身邊的。”

跨世紀的金鼓敲起來，跨世紀的銀號吹起來。

跨過千禧年，施憶留在了江城，留在淺滬這個漁港小鎮。在山野田地裏，用竹竿、鐵絲、塑料袋自制補蟬網，抓好多知了和天牛。在燈塔海灘邊，背著小背簍，去挖蛤蜊，抓螃蟹。陳亦汝可害怕天牛的大門牙和螃蟹的大鉗子，施燦月可不怕。

在盛夏的午後，他們會從古大厝旁側的馬頭墻，破損而未修葺的小洞，偷偷鉆到古大厝中去納涼。一場猝不及防的午後雷陣雨，堵塞而積水的天井。

他們會好奇天井池子中，孕育出一群群活潑可愛的小蝌蚪，腦補著《小蝌蚪找媽媽》的故事。然後，摘下一片被誤以為是荷葉的芋葉，孜孜不倦上演《新白娘子傳奇》，咿咿呀呀哼著：千年等一回、等一回啊~啊~啊~，演繹一段斷橋還傘，情情絆千年的神話。

雖然為了劇情流暢，每次法海都要和小青在一起。

孩子們唱著《跨世紀》、唱著《種太陽》……時光的號角悠揚，隨著稚嫩的歌聲飄遠。然而，啊嫲說的長大如同一場午後雷陣雨來得如此迅速，如此猝不及防。

青山隱隱水迢迢，秋盡江南草未雕。

暮雨霏霏，江城沈浸在夜雨秋風之中。帶著海風的味道，潮潮的，濕濕的，江城眼角仿若永遠帶著淚光，不知為誰哭泣。

晚秋時候，寒蟬淒切，喚不回的是那盛夏光年的萬紫千紅，迎來的是這夜雨秋風的行將朽木。斜陽日暮，水映蒼穹，飛雲殘紅，幻化萬千，似乎昭示著世事無常。

猴仔家那個去世的老奶奶，墳頭上長出的狗尾巴草，在風中搖晃腦袋，如同教室裏搖頭晃腦的小學生不解其意地朗誦：離離原上草，一歲一枯榮，野火燒不盡，春風吹又生。

改革開放的步子越邁越大，依托著輕紡鞋業對外貿易的迅速崛起，江城吸引著成千上萬的勞動力。外鄉人不斷地湧入這個改革開放的前沿小鎮，填補了陸續漂洋過海尋找發展契機的江城人。

沒有匹配相應的醫療教育體系，外鄉人的孩子大一些的都送回老家讀書，這裏對於外鄉人昂貴的學雜費讓他們望而卻步，像小強留在淺滬讀書的孩子已是異數。

然而，不久，周圍的小孩又換了一批，小強也隨著他們父母的換廠，不知道所蹤。陳亦汝沒看到他們坐上烏篷船，從河渠裏離開小鎮，只是驀然的就不見了,再也沒有回來。

北方金秋颯爽，層林盡染之際，江城還是滿城春色，飄落的葉也在人們不所察覺的時候，悄悄落下，只有龍眼林裏的碩果累累，江城的人們才感受到九月金秋。

龍眼林旁的田埂上，再也沒見到那個痣上長毛的莊稼人。

密密麻麻鵝黃色的龍眼花，結成一個個龍眼。龍眼樹枝椏沈墜，像是笑得直不起腰來。一個個龍眼腦袋頂著腦袋，身子挨著身子，你擠著我，我擠著你，誰也不讓誰。

施燦月拉著施憶，趁著三叔公不在悄悄溜進龍眼林，站在樹下盯著一個龍眼咽口水。龍眼樹也拿著那麽多眼睛瞪著他們，他們便和龍眼樹大眼瞪小眼：再看，再看就把你吃掉。

“想不想吃？”施燦月指著樹上的龍眼，狡黠地笑。

施憶點點頭，立馬又搖搖頭。

“你到底想不想吃啊。”施燦月急了，瞬時壓低了聲音，眼睛骨碌骨碌地四處張望。

“我想吃，但是那麽高又摘不到。”施憶輕扯著施燦月的衣角：“我回去叫媽媽買吧。”

“誰說摘不到。我上去摘，你在下面撿。”還沒等施憶答應，施燦月拖鞋一扔，光著腳丫子，轉眼爬到樹上，貓一般的敏捷。她得意地向樹下的施憶笑了笑：“我摘了，你接好了，別掉地上摔壞了。”

“啊燦姐姐，你快下來。”施憶焦急地大聲叫喊：“媽媽說爬樹很危險的。我回去叫媽媽買給我吃。”

施燦月急忙做了個噓的手勢，琥珀般的眼睛瞪得比龍眼還大，一邊折下一串串龍眼便往下扔。施憶扯開衣服裝了滿兜：“啊燦姐姐，夠了，你快下來吧。”

“多拿一些，給啊汝也帶一些。”

陳亦汝到處找不到施燦月和施憶，路過龍眼林時候，見一樹枝椏搖曳，知道肯定是啊燦又溜進去偷摘龍眼了。通過圍欄小破洞的秘密通道，穿過小池塘的蒹葭林，遠遠便望見施憶在樹下忙活。

施燦月見蒹葭林裏冒出個人，還沒看清，心想：“完蛋了，肯定剛才啊憶的大聲喊叫把三叔公引來了。”她想著，腳底一滑，竟從樹上摔了下來，落地時候扭了腳踝，迅速腫起一個大包。沒想到從此落下習慣性扭傷的毛病。

施憶背著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施燦月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回到笑娘家，早就氣喘籲籲。

“啊燦姐姐，你怎麽這麽重。”施憶抱怨道。

愛美或許是女生的天性，施燦月聽了，二話不說往施憶身上就是一拳。

“啊汝，原來是你，我還以為三叔來了，嚇死我了。”施燦月輕敲陳亦汝的頭：“你這幾天去哪裏了，你們一家人都不在了。我還以為你和小強一樣就憑空消失了。”

“我去看我們家的新房子。”

“你們家新房子在哪裏，快帶我們去。”施燦月興奮地站起來，疼的時候才想起自己扭傷了。

“新房子在秋門。很遠很遠的地方。”第一次出遠門的陳亦汝，終於知道淺滬鎮上那條和大海血脈相連的河渠，並不是從淺滬鎮出去的唯一出路。

“秋門在哪裏啊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陳亦汝努力地回憶著：“很遠很遠很遠，我們坐了好久好久的車才到呢。”

“會比香港和南洋還遠嗎？”施憶問道。

“不知道呢。你坐了多久的車。”陳亦汝認真回答。

“去香港，我們是先坐飛機，然後再坐車，一個有五六個小時吧。”施憶思索著，也很認真地回答。

“我覺得我坐了十幾個小時呢。”

“那應該是秋門比較遠吧。”施燦月說道。

“應該是吧。”

“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。”陳亦汝神情嚴肅：“你們不要告訴別人。”

施燦月和施憶慎重地點頭，伸出小拇指：“我們肯定不會告訴別人，我們拉鉤。”

“我這裏不知道為什麽硬硬的，腫腫的，按下去還有點痛。”陳亦汝皺著眉頭：“這邊也是。”

“是不是這裏？”施燦月指著自己的胸口，驚奇地說道：“我也會啊。”

“你會嗎？”施燦月和陳亦汝不約而同盯著施憶。

“哪裏啊？”施憶摸著自己胸口的位置，並沒有什麽感覺。

“這裏啊。”施燦月往施憶胸口一掐，疼得施憶一聲慘叫。

“你們不會得了什麽病吧。”施憶說道。

“不會吧。”陳亦汝眼睛泛著淚花，搖搖欲墜。

“我們不會是要死翹翹了吧。”施燦月也緊張起來：“我們要是死翹翹了，啊憶弟弟，你要記得給我們燒紙。”

“我們是不是要先寫遺書。”陳亦汝接口道。

“你們不會死的，不會的。”施憶也緊張起來：“啊汝姐姐，你不能死，你長大了還要嫁給我呢。”

“我不騙你，我們拉鉤鉤。”陳亦汝不禁流下淚來。

“啊汝姐姐，不要哭，你們記不記得電視上，白娘子傳奇，好像有個人也是這樣。”施憶接著說道：“不過他們後來被許仙治好了。你們也一定可以治好的。”

“可是，我們又不知道怎麽治。”

“我知道。吃龍眼。”施憶一本正經的分析起來：“龍眼是龍的眼睛，肯定有神奇的功效。”

一顆顆碩大的龍眼，剝開粗糙的表皮，晶瑩剔透的果肉乍然而現。三個人抓到救命稻草般，囫圇吞棗地大口吃起來，活像五莊觀偷吃人參果的唐僧三徒弟。

結果，便秘了好幾天，但想想把命保住了，也算是值了。

六十、走三個人之離散，留蒲公英的約定

遠方駛來的轎車，飛穿在狹窄不平的鄉間小路，在房前停下，惹得塵土飛揚，雞飛狗跳。一陣風帶過，門前的蒲公英花枝葉舞動，一朵朵花團錦簇只落得孤零零的枝幹在秋風中顫動。

佛堂之上，媽祖娘娘保持著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。笑娘燃上三柱清香，團坐在蒲團之上，虔誠的闔眼伏拜。

笑娘擡起頭來，又合掌拜了三拜，不禁間瞥了一眼旁側墻上高掛著那張俊朗的畫像。香似乎有些熏人，笑娘揉了揉濕熱的眼眶，心中難免嘆道：該來終究是擋不住，該走的終究是留不住。

媽~，媽！從車上下來一家四口，女人還未進門，就扯開了嗓子熱情地叫喊。

笑娘不理會屋外的人，自顧走進廚房，做起飯來。

“外婆~”女人身旁的男孩和女孩也熱情地叫喚道。

誒。笑娘淡淡地回應，只顧聚精會神的給魚去鱗，剖腹，洗凈。

“媽，您歇著，我來。”

“不用。”

那女人似乎沒聽到似的，硬是呆在廚房中，洗起菜來。過了好一會兒，才小心翼翼問道：“啊燦呢？”

“丟了。”笑娘語氣又冷又硬。

那女人似乎還想說什麽，卻像喉嚨裏卡了魚刺，難受得慌。

此時，施燦月正和施憶一起，滿世界地找陳亦汝。

牡蠣工藝制成的小屋殘破不堪，窗戶緊閉，大門深鎖，人去樓空。施燦月爬上窗戶瞧了一眼，地板上臉盆盛滿了水，天花板上的縫隙，滲下來的水珠，滴落在臉盆中，溢了出來。

施憶和施燦月跑過田野，不見了那對永遠比別人辛勤的農作人；穿過河道，不見了那條永遠在河渠飄蕩的烏篷船；來到菜市場，大聲吆喝的賣肉人，刀法精練的賣魚人，小鎮依舊如此喧鬧嘈雜，只是找不到陳亦汝。

“啊汝，該不會是嫁人了吧。”

“不會的，她要嫁給我的。”施憶篤定地說道。

“怎麽會不見了呢？”

坐地打滾，哇哇大哭——施憶從小就練就的一身好本事。大家族中新的生命，千年傳承的嫡長子繼承制在猴仔這輩人中仍舊根深蒂固。會哭的孩子有糖吃，將來承擔起家族重責的希望，所以施憶從小要風得風，要雨得雨。

哭便成了一種習慣，此刻，施憶卻只是沈著臉——一言不發，倒是向來鬼靈精怪的施燦月也沒了主意，紅了眼眶。

“我知道了。有一個辦法，可以讓啊汝回來。”施燦月突然想起。

兩人牽著手來到後山的墓園之中，施憶奶奶的新墓已成舊墳，許久以前她們倆為施憶建的墳，立的碑，一場雨水早就沖刷得幹幹凈凈。此刻，荒草叢生，哪裏還尋得到什麽蹤跡呢。

秋風蕭瑟，泥土變得幹硬。施燦月徒手將挖著砂石，將其聚攏在一起。

“你幹什麽？”

“給啊汝建一個墓。”施燦月自顧挖著土，頭也不擡，“你站著幹嘛，趕緊來幫忙啊。”

施憶將施燦月狠狠地一把推倒，“她又沒死，建什麽墳啊！”

以往，她肯定沖上前跟他扭打在一起，不管是跟誰打架，從來沒有害怕過。

此時，施燦月滿手泥土的雙手環抱著雙腳，頭深深的埋入環臂中，哭泣起來，卻流不出淚，含糊不清地說道：“以前，你突然不見了，我們建了墳墓，不久你就又出現了。我們現在給啊汝建個墳墓，不久她也會回來的。”

高高翹起的辮子如同鞭子一般抽在施憶臉上，火辣辣的：“啊燦姐姐，我、我……對不起。”

天生就是不擅流淚之人，施燦月嗚咽了片刻，傷心勁消了一半，摔坐在地的疼痛也消去了，偷看看施憶，他正努力地堆聚著砂石。

陳亦汝的墳，已經初具規模。

望著施憶，破涕為笑，不知為何。

兩人齊心為陳亦汝建好了墳，立好了碑，最後學著笑娘的虔誠模樣，鄭重的拜了幾拜才攜手下山。

分岔路口，揮手道別。施憶回家了，施燦月也要回家了。施燦月跑著跳著，做著燕子飛翔的樣子，少了陳亦汝一起張開雙臂，比翼雙飛，心中難免有些落寞。

走過菜市場，裏面依舊喧鬧；走過江中橋，流水依然靜淌。一尾漂泊在秋冬交際的魚，望她吐著泡泡。

秋高氣爽的日子裏萬裏無雲，浩瀚無垠的蒼穹藍得純粹，不沾一絲雜質。

淺滬鎮裏的花花草草，雖然枯榮更替，但卻生生不息。施燦月相信墓園裏逝去的先人成了佛，成了神，新立的無名墳墓是一種神奇的魔法，它會告知陳亦汝，我們在想她，讓她趕緊回來。

只是一身的泥土，連身上美少女戰士的笑容都畫上一抹泥土，也笑不出來了。回去肯定又要被啊嫲罵了。

突然，辣椒刺鼻的味道混著姜辛辣，掩不住魚的鮮香，撲鼻而來。啊嫲的紅燒魚！施燦月也顧不上思考回家啊嫲會怎麽懲罰自己了。有紅燒魚吃怎麽懲罰都值了。

加快了步伐，後院的矮墻，搭上手用力將身體往上一帶，腳下一瞪，瞬間上了墻頭。突然，一團黃色不明物體撲了過來。重重地摔在地上，施燦月定睛一看，破口大罵：“死大黃，你撞我幹嘛！

施燦月掙紮著站起來，拍了幾下大黃的腦袋洩憤，揪著他的耳朵罵罵咧咧：“今晚，紅燒魚骨頭不給你吃了。哎呀，我的骨頭都散架了。”

大黃不住地用頭拱著施燦月，眼中盡是無辜的神情。

“好啦，好啦。還是給你吃，說吃你就裝可憐。羞羞臉哦。”施燦月朝著大黃做鬼臉，往回走。

汪！汪！汪！大黃突然狂吠起來，但卻使勁地搖著尾巴。

“都說讓你吃紅燒魚了。”施燦月停下腳步來，摸摸大黃的頭：“你今天是怎麽了。”

走到家門口，往裏頭探探腦袋。一個婦人張開懷抱便要來抱她，大黃一聲叫喊，唬得那婦人停住了腳步。

是你！？施燦月有些驚訝，步子一縮，隨即轉了方向，一溜煙跑進廚房抱住了笑娘。

記事之初，對“媽媽”這個詞單薄得找不到任何情緒。直到有一天，也是在這屋裏，啊嫲指著這兩個陌生的男女，要求著叫：爸爸，媽媽。施燦月似懂非懂。

啊嫲說，她是那個女人的母親，那個女人是你的母親。

笑娘反覆強調著其間的關系，而施燦月只是木訥點頭，她所感興趣的無非是他們所帶來的漂亮的新衣裳和新款玩具。

娉娉裊裊十三餘，豆蔻枝頭二月初。雖然未及豆蔻，別人的看法讓她從似懂非懂中懂得“媽媽”這個稱呼的深刻含義。

紅燒魚、牛肉羹、四水魚丸，香燜姜母鴨……今天的晚餐特別的豐盛。一家人圍坐在一起，笑娘讓她叫媽媽爸爸。

鮮嫩的魚肉塞得滿嘴，蔥香、辣味、姜香一並在口中散開，嗆得小臉紅紅，眼眶紅紅，就是不肯喊上一句爸爸媽媽。

大黃始終環繞在周圍，不住地走動。

終於吃完晚飯，一如往常的將他們送到門口，施燦月的心也漸漸放了下來。

“啊燦，媽媽抱一個。”

回頭望望笑娘，決定做個好孩子，好好聽啊嫲的話，不讓啊嫲為難，施燦月張開了雙臂。

汪！汪！汪！大黃突然狂吠了起來。

施燦月轉過臉去，笑娘不見了蹤影，自家的門緊閉著，大黃齜著牙露出兇狠的光。

“回去跟爸爸媽媽住。”

“我不要，我不要，我要跟啊嫲住。”

大聲地哭喊，奮力地掙紮，卻被媽媽死死抱住，掙脫不得。

“丫頭，你就回去跟爸媽住吧。啊嫲老咯。”屋內傳來笑娘的聲音，她始終沒有露出臉來看上一眼，害怕突然又舍不得了吧。

離了水，上了岸的魚，如何使勁的掙紮無非困獸之鬥。過了一會兒，施燦月終於不哭鬧也不掙紮了，帶著哭腔，喊道：“媽媽。”

“誒？”母親應聲。

“你弄痛我了。”

原以為小孩哭鬧一番也就好了，誰知這輕輕一松手，施燦月泥鰍一般輕輕脫手，如魚得水，撒腿就跑，轉過屋子，不見了蹤影。

四下尋找了一番，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。

正欲敲門，跟笑娘商量。只見手還未扣到門，門便詭異般的自己打開了。

只見笑娘拉施燦月走了出來。原來施燦月借著自行車，輕車熟路從窗戶爬回了房屋裏找笑娘。

“啊嫲，你不要我了嗎？”施燦月抱著笑娘的大腿，淚流滿面：“我以後都會乖乖的聽話的。我不要成為沒人要的孩子。”

“啊嫲怎麽會不要啊燦呢。”笑娘淚眼模糊，輕撫她的頭，強忍著的淚如同清晨荷葉上的白露，搖搖欲墜。

“我不要跟他們走，我要永遠跟啊嫲在一起。”

情之所至，淚忍不住，輕拭劃過臉龐的淚珠，笑娘以歡欣鼓舞的口吻說道：“啊燦，你看，那燈下的蒲公英了嗎？”

施燦月點點頭。

“跟蒲公英花一樣，每個長大了孩子總是要出門遠行的。啊嫲會像蒲公英的母株一樣等著你，不管你走了多遠，不管你飛得多高，只要你想念啊嫲了，要回來看啊嫲。”笑娘的目光猛然從施燦月身上抽離，是怕看著孫女懇求的目光再次心軟吧。

她望著對樓形狀怪異的小洋房直只天際的穹頂，喃喃說道：“我會等你不管多久，我會迎你只要你來。可是，你不要忘了海的這頭有人在等你。”

施燦月似懂非懂。但卻明白了今晚的預謀，是一場不可抗拒的離別。

“真的嗎？”施燦月上齒緊咬著下唇，重重地啜泣，伸出小拇指：“拉鉤！我不會忘記的。”

望著從身旁飛逝的景物，跟在車後狂奔的大黃。啊嫲暗黑中縮小的背影，一群螢火蟲之光，星星點綴。皓月當空，墨藍蒼穹，如同平靜的海面浮耀著詭異的波光。星夜趕路南飛過冬的雁排成行，仿若一葉扁舟搖曳，平靜的海面起了漣漪，空中落下一滴雨來——是天的淚。

對門小洋樓李，躲在黑暗的窺視一切的小男孩，似乎意識到他的童年也被那輛遠去的轎車帶走。

後山墓園裏又多了一個無名的墳，此次，不知刻了誰的名，葬了誰的魂。

六一、螳螂兄誤抽粉筆，許有晴出神洩密

時光更疊了模樣，

清風點綴著衣角。

窗外，紅花楹依舊妖嬈，

窗內，許有晴不睡懶覺。

高三了，令人發困的數學課。眼皮子如膠似漆地交纏在一起，許有晴活生生將其拆散，自覺地瞪大了眼睛，不會再如瀑青絲的掩護下，偷偷瞇著眼打盹。她咬著筆桿，聚精會神地盯著黑板。上學期期末考，數學成績竟上了一百一，大有進步。

“他姥姥的，看哪裏呢。”螳螂兄撅著屁股，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圈：“全都給我看過來。”

講臺下同學們精神靡靡不振，仿若一個個上貢的豬頭擺在桌上。螳螂兄心中長嘆一口氣，故意將粉筆重重落在黑板上，發出巨大聲響，在圓周上寫了個P，提高了音量：“我在這裏放了一個屁！”

哄堂大笑。

“他姥姥的，小兔崽子，我講數學，你們就都睡了；我放個屁，你們就都醒了？”螳螂兄不像以往惡作劇得逞般嬉皮笑臉。

螳螂兄習慣性的手往頭上一抹，留下粉筆的白灰，破口大罵道：“你們還真以為你們是什麽千金大小姐，少爺公子。你們在這社會上連個屁都不是！你們要是我兒子，我早就一巴掌過去了。”

羅剎閻王臉，三姑六婆心。

一打開話匣子，他似乎忘了這是數學課，而不是班會課。螳螂兄忍不住長嘆一口氣，懇切地說道：“我跟你們說，高三一年一定要有吃苦的準備，你們給我拿出半條命來，我不要你們一條命。高三是人生重要的轉折點，今年不吃苦，下半輩子都要吃苦，鄭老師就一個血淋淋的教訓！現在，給我高擡貴手做下筆記行嗎？”

“你們趕緊把題目再看一遍。”見同學們猛然醒悟般，紛紛動筆，螳螂兄恍了神，不自覺的兩指夾著粉筆，送到了口中。

“老師粉筆好吃嗎？你是不是餓了？”顏以若哈哈大笑。

螳螂兄抽著粉筆，眼神憂郁，一句“他姥姥的”都罵不出來。

“我呸！”螳螂兄趕緊將粉筆吐了出來：“你以為我是你啊，就知道吃，還趕緊做題目。”螳螂兄極目遠視，突然問道：“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也太不關心鄭老師了。難道你們沒有發現鄭老師最近都不抽煙了。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他姥姥的，我要是抽煙，你們這群草包早全燒了。”

叮叮叮……

螳螂兄對拖課的堅持，依舊矢志不渝。

數學連堂課，許有晴腦子早已一片混沌，習慣成自然地看看窗外：初紅微露。

一度春秋過，紅花楹樹高過三樓圍欄，微微探出頭來。許有晴朝它一笑，心中想到：想必你是想我了吧，我們經過的歡聲笑語，你一直偷看著吧。

許有晴嘴巴離開筆桿，深呼一口氣，盯著數學試卷上各式各樣令人厭煩的符號，楞了楞神，然後在書桌上寫道：

數學真傷神

誰憐窗柩月下人

玉蘭花香深

一曲悲歌斷花魂

“啊晴，你就別斷什麽花魂的了。我要肝腸寸斷，食不下咽，活活餓死了。”顏以若指著數學考卷上的題目問道，“這題怎麽做啊。”

“這種題目不是做過好多次了嘛。”許有晴瞪大了眼睛。

“什麽時候做過？我怎麽不知道？”顏以若哭喪著臉，咧著嘴，舌頭上瘆人的青色。

許有晴心中一驚，隨即反應過來：要不是知道她剛吃過秀逗糖果，不知道的以為她是屍變呢。

許有晴翻出密密麻麻的筆記本，寫得工工整整，各種顏色的筆記。水彩筆打底，特意強調出來——舉一反三。

“你看，這是一個類型的題目，要懂得舉一反三！”

“這一題跟那一題哪裏一樣了。”顏以若抱怨道。

“他姥姥的，你要是我女兒，我早就一巴掌過去了。”許有晴學著螳螂兄口吻：“題目只是換了一種表達方式，難道我換身衣服，換個發型你就不認識我了？

“你啊，化成灰我都認得。”顏以若說著拿出一包糖來：“你要不要？”

許有晴搖搖頭，理理思路認真地跟顏以若講解起了題目。

“啊晴，你暑假去偷練什麽武功秘籍了。功力大增啊。”秀逗糖果的酸甜讓顏以若面部曲扭成一團。

“葵花寶典呀。”許有晴微微一笑，眼裏閃耀著天上初露的星光。她學著施憶不徐不疾的口吻，篤定地說道：“高考就像一場戀愛。數學也跟英語一樣，你不要從心裏害怕他，多花時間去陪陪他，他也就會喜歡上你的。”

“難道我還不夠喜歡它嗎？”顏以若愁眉苦臉，望著天花板沈思：“你看我整天死纏爛打，他對我還是愛理不理，你看我那麽喜歡它，還為了它還錯過了許多好吃的。看來我是沒有那種理科天賦了，蒼天啊！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有緣無分嗎？”

“之前我也是這樣想的，不過，數學跟英語一樣有模板有套路。談戀愛啊，最重要的還是要彼此之間互相了解。掌握他的套路和解題規律。舉一反三！”筆在許有晴手中飛速來回旋轉。

“我又沒談戀愛，拿著一束糖果花來接我的人還不知道在哪呢。”顏以若露出的虎牙閃著光，突然壞笑著：“誰拿了一顆糖把你騙走了，領悟得這麽透徹！”

“高考是場戀愛的比喻是施憶教我的呀。你知道他數學很好的呀。誰知道他是不是談戀愛中領悟來的。”許有晴低眉眨眼，面紅耳赤，又喃喃自語道：“應該沒有吧。”

“沒有什麽？”顏以若窮追不舍的問道：“他是教你數學，還是教你談戀愛啊？”

“要是我就好了。”許有晴腦海中閃過陳亦汝精美的臉龐，不自覺地嘀咕道。

“哎呦呦！？”顏以若大聲嚷嚷道：“你真的喜歡他啊。”

顏以若的話如同晨鐘回蕩，驚醒了班級裏修行“語數英、政史地”六部佛法的苦行僧。

許有晴的腦子嗡嗡作響，仿若敲響的銅鐘，猛然回過神來，慌忙用手堵住了顏以若的嘴，才意識到自己說出一個怎麽樣的驚天秘密。

“沒、沒有呀。不要亂說呀。”許有晴如同出水紅蓮般羞澀，布滿血絲的耳朵從青絲如瀑的頭發中鉆了出來，似乎熱得夠嗆。

“太不夠意思了，你們在一起也不告訴我。”顏以若佯裝生氣，忍不住地笑。

“哪有在一起呀。”許有晴越說越小聲，顯得越發沒有底氣，又是喃喃自語：“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。”

“你暗戀他啊？”顏以若也降低了音量：“怎麽會？你是不是腦子有坑，坑裏還有水啊？放著這麽一個英俊瀟灑的黃文佐不要，你喜歡那個面癱施憶？”

顏以若本是開玩笑，但見許有晴認真的樣子。顏以若無法理解的是，性格幾近刻薄，相貌平平的施憶，沒有顏才得的帥氣，沒有郭宇飛的溫和，沒有李鴻燦的搞怪……何況還有一個近乎完美的黃文佐喜歡她。

許有晴怎麽會喜歡上他。

“我也不知道為什麽。”許有晴手中的筆停止了旋轉，忸怩著不知如何作答：“一種感覺吧。就跟‘語感、數感’一樣。”

“那趕緊表白啊，都高三了，等畢業就都不知道去哪裏了。”顏以若見許有晴默不作聲，接著說道：“雖然我沒談過戀愛，但是我總覺得，暗戀就像糖果一樣，就算它是甜的，含在嘴裏久了也就化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許有晴神色默然，吞吞吐吐了老半天，卻又十分堅定地說道：“正因為高三了，才要好好學習呢。我想我們將來的樣子，便是璀璨青春賜予的美好。”

“你是不是怕啊燦也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